饭后,林重影告辞。
送她出府的人还是落霞,一路上落霞向她介绍王府的布局与一些景致的由来,指了指东南角的地方,说谢玄就住在那里。
陇阳郡主对她的态度让她清楚知道,王府对于她和谢玄的事是支持态度。若是今日之前,她必定喜出望外。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满心的惆怅。
从桥上远眺,府中风景如画。
水中的鱼儿们应是都沉到水底,水面上唯有风吹起的皱波,在冷阳下泛着细细的粼光,一层叠着一层,似是永远都不会平息。
她曾以为原主的身世已经足够困顿,生母是外室,自己是父亲早年放浪形骸的证据和污点,不为林家所容。
原主身死后,她代为存活于世间,好不容易费尽心机逃离林家,以为此后就算不是天高任鸟飞,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谁能想到真相如此残酷,莫说是安安稳稳,便是活着都难。
桥的那边,一行人朝她走来。丫环婆子家仆打扮的下人,拥簇着端庄贵气的少女,正是端阳公主。
天家的姑娘,不管仪态还是气度,绝非常人可比。饶是努力向下兼容,以为平易近人,看人时高傲的神情骗不了人。
她上前行礼,中规中矩。
“当真是好巧,居然又遇到林姑娘了。”端阳公主言语亲和,仿佛与她有些交情般,又道:“上回与林姑娘一起喂鱼,本宫很是自在,正好今日又见,不知林姑娘可否赏脸陪本宫再喂一回鱼?”
公主有请,她岂有推辞之理,只能应允。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上回喂鱼的地方,此处避着风,背靠雅致的亭子,前面临着泛着雾气的池水,间或还能看到水底一闪而过的鱼背。
落霞的动作极快,不多时已奉上鱼食。
鱼食一入水,水底的鱼儿像是瞬间得到信号般从四面八方游拢过来。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挤成一团,翻腾出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端阳公主看着那些鱼儿,道:“你看这些鱼儿,原本沉在水里悠闲自在,为了点吃食争成这样,却不争再是争得头破血流,把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也终归是鱼,化不了龙。”
化龙这两个字,莫说是林重影,就是她身后的那些宫人听着,也是齐齐心头一跳。君王才是龙,她借鱼说龙,必然不会是表面上的意思。
林重影面色未变,喂鱼的动作也没停,更是没有看她一眼,说:“这池水是活水,且还引了热泉,能被养在此中的鱼儿,原本就是一种幸运。”
生而富贵,衣食无忧,已远胜芸芸众生。
“若说幸运,林姑娘何尝不是。外面都在传谢少师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给林姑娘出气,竟然不管不顾地拳打伯府世子。林姑娘这般容貌,旁人羡之慕之,才是真的幸运。”
原来这位公主殿下此番还是为了谢玄。
“生而有之的事,委实称得上幸运,不管是容貌还是出身,皆是个人之幸。臣女有此之幸,却也是福祸两依。世人的羡慕,无非是以为臣女可凭着这张脸不劳而获,换得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又有几人在意臣女心中所养。正如这些鱼儿,野湖还是温泉,皆由不得它们。”
端阳公主闻言,神情为之一黯。
天家公主,生而尊贵,这样的出身何况不是人之大幸。世人以为金尊玉贵,又哪里知道那辉煌的大盛宫,好比是天下最华美的樊笼。一朝入笼,或是笼中所生,便再也挣脱不去,此一生或是争或是抢,总归是永无宁日。
两人手中的鱼食快要喂完,聚拢而来的鱼儿却是越多,它们你沉我浮的,张着不知满足的嘴,挤挤攒攒好不热闹。
她们的鱼食一喂完,几乎是须臾的工夫,鱼儿们四散而去,水面恢复平静的同时,再难觅它们的踪影。
一朝繁华一场梦,那座高墙内的荣宠亦是如此。
她看着旁边的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自记事起,她从不记得自己和谁在一起时能自在放松,更遑论与人交心。而这位林姑娘当真是有些古怪,上一次让她感到自在放松,这一次却让她不知不觉交心。
明明长着一张让人嫉妒加恨的脸,还迷惑了自己选中的谢少师,她应该愤怒为难,但不知为何会如此。
“林姑娘这次来见郡主,可是因为谢少师?”
“自然是的。”林重影直视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干净,一如镜湖。“此番谢家大表哥因臣女之故,行事失了些许分寸,臣女心中很是不安。他天纵英才,如高山之松,受人景仰,为君为民端正清明,委实不应该为了开在山脚的无名野花,而折腰损节。”
她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倘若换了旁人,引得谢少师如此行事,哪怕面上不安,心中应是无比欢喜的吧。
“他这般为你,你不感动吗?”
“臣女只有愧疚,但愿他松柏常青,一世高山仰止,不必在意野花野草的一岁一枯荣。”
林重影说完,起身告辞。
端阳公主又问:“本宫若是你,定当是要争一争的?”
这位公主殿下是在试探她吧?
林重影如是想着,回道:“争与不争,到头来都一样。这世间很多东西,从我们一生下来,或许就早已注定。”
比如她的身世。
哪怕她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她的来历必定不光彩,注定不被人所容,也注定有人想将她抹去。
等到她人都走远了,端阳公主还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郑嬷嬷皱着眉头,道:“殿下,此女言语有物,应是颇有心机之人。如今谢少师已对她上心,倘若再留着她,恐怕……”
端阳公主面色一厉,眼神冷了几分,半抬着下颔,目光睥睨而隐晦,“不可!”
“殿下,您可不能心软。她那般容貌,若是再留着,指不定哪天谢少师会为了她,而一意孤行,到时候您怎么办?”
“她说的没错,容貌也好,出身也罢,皆不是我们所能决定和选择。本宫听她说话,似是心性通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