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与败都是反馈。【登天梯】的力量让姜望跳出时光而追溯过往,修补过去的不足,
自然也升华了现在。
这是子先生的超脱路,也是这一战不可被旁窥的根因。虽然他已经无法跳出那一步了,却也珍而又珍。
而姜望却得分享。
他在观河台上说「知我道者,皆在我身后」,但事实上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大都是爱他更多。
子先生却是与他素味平生,今言「道不孤行」。
就像姜望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他做正确的事情,就有人支持,有人认可。但是在这份支持这份认可,以这样厚重的方式到来他依然从中,汲取了很大的力量。
他微微垂眸:「闻先生此言—已不觉星汉遥远。」
子先生摆了摆手:「你们太虚阁常常用投票来决定提案的推行。这也是老朽为自己所投的一票,为我想要的世界。」
「仅以我个人,希望这个世界更温柔一点。哪怕有些人只是迫于剑锋,不得不温柔——.总比他肆无忌惮要好。」
「沽名钓誉,好过恶贯满盈。」
「伪君子好过真小人。」
「大家都在台面上做事情,多少会留几分体面。那些英雄豪杰注意吃相了,众生草木就不那么血淋淋。」
「做坏事都要等到天黑,总归是益于人间。」
「我希望做这些事情的人可以走得更远一一无论是半痴呆的忘我人魔,还是残疾的儒家圣人,都是喜欢晒太阳的。」
子先生双手分开,大袖飘飞,分出一套茶具在身前:「饮茶吗?」
姜望在他对面坐下来,扶膝而礼:「晚生受教。」
子先生聚来水汽,又摘来树芽,慢条斯理地泡起茶来:「姜君一定有疑问。既然我支持你立白日碑,为什么在你之前那么多年,我却没有这样做。」
「我没有疑问。」姜望摇了摇头:「世间之路,不是只有姜望所行的这一条。这是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要求,我也不受任何人逼迫,我不会想为什么是我。」
「晚生这些年研读百家经典,发现天下广传之学问,所思各异,所求都是救世之法。
道路不同,却有共通之处一一都是惩恶扬善,益于人间。
他认真地道:「比起剑逐人魔,先生教化天下,才是大功德。晚生学识浅薄,才只能提剑。先生德高望重,已不能苛责更多。」
子先生深深地看着他:「当年陆霜河命感七杀,西行传剑,我也真该跟着去凤溪镇里转一转。可惜这双腿,行不得—这文华树台,我离不得。」
听起来他同陆霜河也有故事。
姜望不去问。
陆霜河那样的人,什么样的阴谋都跟他扯不上关系,因为他不关心。
极致的求道者,非现世人族而于现世得真,他是斩碎了所有,才得以前行。这也让他在无法斩碎的事物前,困囿余生。
所以向凤岐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就让他困顿了那么多年。
其执唯道,万事不萦。
「我相信不同的选择,造就我们的人生,姜望不是生来就如此。若我没有遇到那些灿烂的人和事,或许也无法看到今日的天空。」
姜望扶膝看着天穹翻滚的文气,顿了顿:「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得到了很多的爱和关心。」
「把白日碑立在观河台,需要的不止是勇气。」子先生坐得端直,仿佛那颗断了的十万年松:「你说你不苛责我,但我却要苛责自己。」
「我坐在这个位置,享受此等声名,得到如此多的支持,就是应该做一些让年轻人不必那么拼命的事情。就是应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的。」
「但是—但是啊!」
「先贤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泡好了茶,用食指推着,慢慢地往前送,像是一个人往前走的过程。
但是他停下了:「老朽身后就有千万人,不得不念千万人之心,反失孤勇,不能一掷。」
茶盏悬止空中,离姜望还有一段距离。
他起身往前挪了一步,接下这盏茶:「人生在世,无非各人做各人的努力一一山河累代,不辞人烟。先生送到这里,我往前走就好。」
掀起茶盖,他一饮而尽。
茶已饮了,剑也斗过。
现在该说神侠的嫌疑了。
其实在来到书山之前,姜望就已经相信,赵弘意应该不是神侠。
儒家向来有「亲亲相隐」的主张,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书山并不如三刑宫那样有说服力。
大家好像觉得,书山庇护偏赵弘意,也是不太稀奇的事情。
但勤苦书院之事后,子先生已经亲笔改礼,说「亲亲相隐,不适重罪。」
这就是当代儒生应循之礼。
所以赵弘意若真是神侠,子先生今日不会护着他。不然就是违背了书山所遵循的「礼」,这是对当代儒学的重大打击!
若说利益,这就是儒宗的根本利益。若说德行,神侠在放出【执地藏】后的所作所为,也违背了儒家一贯以来的德求。
子先生端起给自己泡的那一盏茶,用茶盖轻轻地压揉茶气,其声也缓缓,似是担心惊扰了茶香:「这株十万年青松,寿不止十万年。但是它死了,不再发芽。用这棵树的树芽所泡的茶,喝一杯少一杯。纵有漫长时光的积累,也到了枯竭的时候一一姜君喝着如何?」
姜望诚实回应:「心不在焉,饮不知味。」
「确非闲时,无有良饮!也罢。」子先生将茶盏放下,轻轻一叹,似是遗憾闲暇的时光已经消逝。
然后又正色了几分:「宋皇确实是受了重伤,也确实是需要在这里救治,要等三年之后的胎醒。他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他摇了摇头:「当然我明白,宋皇本就垂拱,宋国自有公卿治国。书山只要遣一绝巅,便可替其威,则无失国事一一所以他的此刻伤隐,在某种程度上更像逃避。书山将他养在树台,也很难逃避包庇的嫌疑。」
姜望只是看着他:「那么,先生说要告诉我神侠之嫌疑-打算怎么告诉呢?」
子先生平静地与他对视:「很简单,我知道神侠是谁。所以我确定宋皇不是神侠。他这位正朔天子,自然就不应受到审视。」
此声虽轻,而如惊雷出。
此时天地无人,只有他们二者。
树台之外虽然有人观战,但年轮之中,言不他传,事不外泄。
无论在此说什么,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两人不开口,外界就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