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母比我细心多了。”阿竹捧着块喜饼凑到苏微身边,嘴里的糖渣粘在嘴角,“她刚才还问我南京分号的染缸够不够用,说‘明儿哥性子急,得提前备着料’。”
苏微笑着给他擦掉嘴角的糖渣:“你陈伯母是个能扛事的,将来南京的染坊,有她帮衬着,明儿能省不少心。”她忽然瞥见沈砚正和周大人说话,右手的指节在酒杯沿上轻轻摩挲,那是他有心事时的模样,“去看看你三爷爷,是不是又在想南京的事?”
阿竹跑过去时,正听见周大人说:“南京织造府的李大人,是当年沈大人的旧识,他托我带句话,说‘只要守着本分染布,官府那边绝不为难’。”
沈砚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多谢周大人。我只想让孩子们学门干净手艺,不想沾朝堂的浑水。”
“放心。”周大人拍了拍他的肩,“李大人说了,《砚微染谱》他看过,字里行间都是‘守心’二字,这样的人,他信得过。”
阿竹没敢打扰,悄悄退回来,把话学给苏微听。她望着沈砚的背影,青色长衫在红灯笼下泛着柔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疤,那些刻在骨头上的怕,终会被这样的信任一点点熨平,像染坏的布经过反复漂洗,慢慢显出干净的底色。
夜里的喜宴散了,新人被送进临时布置的新房,红烛的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映得“烟霞色”的窗纱像团流动的火。沈砚靠在竹椅上,苏微坐在他脚边,给他敷着艾草膏,账房里还飘着喜饼的甜香。
“明儿长大了。”沈砚的声音带着点微醺,右手轻轻敲着案上的染谱,“当年他蹲在落霞镇的槐树下哭,说‘再也见不到爹娘了’,我还怕这孩子长不大。”
苏微想起那个雪夜,她把沈明搂在怀里,他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像滴进靛蓝缸的墨,晕开片化不开的涩。“现在好了。”她替他揉着肩头,“有媳妇疼,有手艺傍身,将来还有孩子绕膝,比咱们当年强多了。”
沈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布传过来:“是比咱们当年强。”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当年我给你写的那封‘聘书’,还压在樟木箱里吗?”
苏微的脸瞬间红了。那哪是聘书,是元启三年他从京城寄来的信,末尾写着“待我归来,便用整匹‘烟霞色’娶你”,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却比任何聘书都让她记挂。“早被虫蛀了。”她嘴硬道,指尖却不自觉地划过染谱上的“烟霞色”方子。
“我再给你写一封。”沈砚拿起笔,左手在宣纸上写下“苏微亲启”,笔锋虽慢,却比当年更稳,“就写‘元启十四年,沈砚以染坊为聘,以余生为礼,求娶苏微’。”
烛火摇曳,映着纸上的字迹,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映着窗外天边的残月。苏微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元启十四年的正月十六,是真的暖。暖在红绸的艳里,暖在喜酒的烈里,暖在身边人落笔的郑重里,暖在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终于说出口的心意里。
而南京的染坊,像个被红绸裹着的新愿,带着苏州的喜,藏着染坊的香,等着被春天的风,吹开第一缕金红。
日子还长,他们的故事,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