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怕什么?”
江弈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项目室里那层刚刚才因结盟而稍显缓和的空气,直直地刺向许愿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许愿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手脚冰凉。她能感觉到江弈的目光,那不是简单的质问,而是一种审视,一种测试。他在看她,看她这个刚刚才递上“宣战布告”的盟友,到底是真的有资格与他并肩,还是只是一个会被恐惧轻易击溃的、不稳定的累赘。
一个简单的谎言?比如“我怕火”?
不,不行。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现了一秒,就被她立刻否决。江弈不是李文峰那样的蠢货,他见识过她在KTV里那番漏洞百出却又疯狂有效的“疯子女友”表演。他太聪明了,聪明到任何一个简单的、缺乏逻辑支撑的谎言,在他面前都会像一件缀满了补丁的破烂衣裳,可笑,且不堪一击。
一个脆弱的谎言,只会将她重新打回那个需要他同情与怜悯的位置,彻底摧毁他们之间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等的盟约。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着,恐惧、谎言、真相……无数个碎片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碰撞、重组。她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足够真实、足够沉重、足以让他信服,甚至……足以让他感同身受的答案。
一个用真相编织的,完美的谎言。
许愿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探究的黑眸。她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任由那份来自梦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真实地、毫不掩饰地,在自己的眼底弥漫开来。
“我怕的不是图书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颤抖,“我怕的,是那个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些……我不想再记起的事情。”
她看到江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没有打断她,他在等。等她继续往下说。
许愿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早已烂在心底的、属于她自己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将那份来自预知梦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嫁接了上去。
“我家破产,我爸入狱,这些事,你应该知道。”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但你不知道的是,压垮我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一场火。”
“一场很小的、被定性为‘意外’的,办公室火灾。”
她看着江弈那双开始出现波动的眼睛,继续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平铺直叙的语调,讲述着那个她刚刚才在脑海里编织出来的“真相”。
“就在我爸被带走调查的前一天晚上,他公司的财务室,电路老化,起火了。火不大,消防队很快就扑灭了,没有人员伤亡,甚至……都没有上新闻。”
“但那场火,很巧地,烧毁了一个保险柜。保险柜里,放着我爸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准备第二天提交给警方的,最关键的一份……原始账本。”
“没有了那份账本,所有的证据链,都断了。所有的指控,都成了死无对证的铁案。”
“所以,”她看着他,眼底那份真实的恐惧,与那份被她重新忆起的、真实的绝望,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你现在明白了吗?江弈。”
“我怕的不是火。”
“我怕的是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吞噬,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我怕的是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的,绝望。”
“我怕,那座图书馆,会成为我的第二个财务室。而我们的‘深海回音’,会成为我的第二本……被烧毁的账本。”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
她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底牌,都压在了这张赌桌上。她用自己最真实的伤痛,去赌一个,他同样经历过的,感同身受。
项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江弈死死地盯着她,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着许愿看不懂的、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完全相信她。
以他的智商,他能轻易地听出这番话里,那些过于“巧合”的戏剧性。
但他同样能看到,她眼底那份无法伪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种恐惧,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雨夜,他父亲被带走时,他母亲脸上,那同样绝望的表情。
他更无法否认,她这番话,精准地、残忍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
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东西被吞噬,却无能为力。
被命运扼住喉咙,毫无还手之力。
这不正是,他这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的,活生生的地狱吗?
过了很久,久到许愿以为自己这场豪赌,终究还是输了。
江弈才终于,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说“我相信你”,也没有说“我明白了”。
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将那份他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放在桌角、早已失了温度的早餐,重重地,推到了许愿的面前。
动作有些粗暴,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但那份被推过来的小笼包,却像一份无声的、沉甸甸的契约。
它在说:我接受你的故事。
它也在说:现在,把它吃了。
更是在说:我不关心你的恐惧是真是假,我只关心,作为我的盟友,你必须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因为,你的价值,远比你的恐惧,更重要。
这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近乎残忍的体贴。
却也是江弈这种人,所能给予的,最顶级的温柔。
许愿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攥住了,酸涩、滚烫,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既然你的问题解决了,”江弈重新坐回椅子上,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那就谈谈我们的问题。”
他用这句话,粗暴地、不容置喙地,终结了刚刚那场几乎让两人都心力交瘁的对峙,将话题,重新拉回了那个唯一的主线上。
任务。
许愿默默地拿起一个早已凉透了的小笼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着冰冷的包子馅,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用一个完美的谎言,暂时保住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也彻底巩固了自己,在这个同盟里的位置。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
他们是,真正的、平等的、可以相互托付后背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