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和鄙夷的嘘声,王老蔫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腿肚子都在打颤。
“我……我退钱!我退钱还不行吗!”
王老蔫彻底蔫了,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票子,数了又数,递还给张胖菊,声音带着哭腔,“杜师娘,您大人有大量,是我猪油蒙了心,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去公社……”
张胖菊一把夺过钱,仔细点清楚,冷哼一声:“哼!算你识相!再有下次,老娘直接把你扭送公社!”她狠狠瞪了王老蔫和周围人一眼,拉起还在发愣的杜瑞丰,把他推上三轮车,自己跨上车座,用力一蹬。
“走!回家!”
三轮车吱吱呀呀地驶离了松岭子村,把王老蔫灰败的脸和村民复杂的目光甩在身后。寒风依旧凛冽,但张胖菊蹬车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得胜还朝的气势。
杜瑞丰坐在颠簸的车斗里,紧紧抱着膝盖。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又激烈的戏剧,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妻子那震耳欲聋的怒骂、泼妇骂街般的姿态、甚至那挥舞菜刀的架势……
这一切,在过去几十年里,都是他深以为耻、极力想要远离的“粗鄙”和“丢人”。
从前他常常暗自叹息,妻子为何不能温婉娴静、知书达理?为何总是这样咋咋呼呼,算计着小利,上不得台面?
然而今天,就在刚才,恰恰是这被他深深嫌弃的“粗鄙”、“泼辣”和“不顾脸面”,替他讨回了公道,守住了家里的钱,也守住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当王老蔫用“臭老九”、“右派”的刀子戳向他时,是妻子像护崽的母兽一样,用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挡在了他前面,替他吼了回去。
她用她那套“泥腿子”的道理,用“告公社”的威胁,硬生生逼退了对方!
杜瑞丰偷偷抬眼,看着前面奋力蹬车的妻子。
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后背因为用力而微微弓起。
这个在他眼里浅薄、粗鲁、爱算计小利的农村妇女,此刻的背影,却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坚韧和力量。那是一种在底层挣扎求生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和战斗勇气。
她或许不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大道理,但她深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最朴素的生存法则。她或许没有文化,但她的“道理”,直白、有力、接地气,在松岭子村那个环境下,比他那些文绉绉的“体面”和“清高”管用一万倍!
杜瑞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流。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对妻子的评判,是多么的傲慢和狭隘。他戴着“读书人”的有色眼镜,只看到了她的粗鄙、嗓门大、爱算计,却从未真正理解过,这些“缺点”是如何在艰难的岁月里,支撑着她,支撑着这个家熬过来的。
她的算计,是对拮据生活的精打细算;她的嗓门大,是在贫瘠环境中争取话语权的武器;她的“粗鄙”和“不顾脸面”,在遇到真正的欺辱时,反而成了保护家人最坚硬的铠甲。
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后领,看着她用力蹬车时微微颤抖的小腿,杜瑞丰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寒风呼啸,三轮车在寂静的乡间土路上艰难前行。不知过了多久,杜瑞丰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丝微颤,轻轻地叫了一声:
“胖菊……”
张胖菊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杜瑞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句在心底盘旋的话说出来:
“……今天……辛苦你了。”
蹬车的张胖菊背影僵了一下,随即,她挺直了腰板,蹬车的动作似乎更有力了些。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迎着寒风,更用力地向前蹬去。在这条充满泥泞和算计的生存之路上,杜瑞丰第一次觉得,身边这个“粗鄙”的伴侣,是如此的真实、可靠,甚至……让他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心。
“行啦,有啥辛苦不辛苦的。”
张胖菊蹬着三轮车,深吸一口气:“出来收山货,确实是不是你一个读书人能干的。以后我出去收,你在家给孩子们做饭。”
“那怎么行?”
杜瑞丰本能的否定:“不行,这天多冷啊,你在家呆着。”
张胖菊听见这话,眼睛瞬间通红起来,嘴角忍不住的咧的老大。
“结婚这么多年,你还是头一次心疼人……”
张胖菊吸了吸鼻子,因为有丈夫这一句关心,身体瞬间充满了力气。她站起来蹬车,车子在冰冷的土路上跑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