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莫惟明提问的时候,施无弃正将一个巨大的木箱头手并用地顶到架子上。他愣了一下,而后在成功推上箱子后拍了拍手,从脚手架上跳下来,开始清理手和头发上的尘土。
“你很急吗?”他的头发上抖出簌簌的灰尘,“原定计划还早。”
“我想快去快回。因为死者陆续出现,我随时可以拿到样本。你知道的吧?公安厅已经对绯夜湾正式发布搜查令。他们终于找出——或者说造出足以栽赃他们的罪证了。”
“嗯哼。是前天的事吧?今天的报纸还在刊登缴获成果呢。没想到,传言中布满毒蛇的处刑池竟然真的存在。据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蛇身,都发现了黑子热的致病菌。而其中九成的品种,都来自南国。”
“也不好说是蛇传染给人,还是人传染给蛇。”如果蛇乱吃了什么“东西”的话。虽然是残酷的事实,但某些角度上,莫惟明还是有些替九爷打抱不平的:“拖到现在,或许是不能再拖了吧。想必九爷是确定不与开阳卿合作,他们才翻了脸。我不太相信,是爬行动物在传播病原体。因为城市里的蛇和壁虎,都不是常见的动物不是吗。我想找一只验证一下他们的说辞,却一无所获。”
施无弃慢慢坐在沙发上。
“我也不太相信。虽然话由他们来说,但时间久了,疫情仍未好转,谎言一定会不攻自破吧。到时候公安厅的公信力,可是会下降的。开阳卿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么?”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尽早确认病毒的种类,研究解药或者疫苗吧。”莫惟明望着桌面说,“我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了,随时。”
“这样么……但是,我看你的眼神,似乎对此有些回避。”
“眼神吗。真的是眼神,还是你从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呢。”
说话的时候,莫惟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他,只是怔怔地盯着桌上的香炉。那是个普通的香炉,陶制的,鼎状,积满了香灰。但炉里没有插着香,这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香线的引导,在此刻就进入那个奇妙水乡。
“你忘了吗?现在法器不在我手上,在墨奕那里。”坐在他对面的施无弃耸了耸肩,“你的眼神其实很好懂。你好像非常抗拒那个地方。上次的经历……一定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吧。抱歉,我也是情非得已。这都是为了寻找温酒的尸骨。”
“我理解,没关系。不过那种冒险——我确实是不想经历第二次了。且不论同行的人,我是说殷社……他们给了太大压力。环境中的许多生物,也都有着致命的威胁,更别提那些莫玄微留下的实验品……”
“不是说过了吗?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别怕啊。我可不像殷社那样不讲道理,你指东我绝不打西。再者,我即使只在人间也算活了千岁,你根本不必担心那些东西会伤害你。不过既然你都说随时可以出发了,想必你在担心的,也并不是这类事吧?”
“嗯。不只是这些问题。”莫惟明轻轻摇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来,“罢了。我的私事,不是不愿给你讲,而是因为……说了也无趣。您到底是个妖怪,可能,很难理解我的立场。当时的经历实在令我难以忘却,我对那里,净剩些不好的回忆。”
“是说你的存在,由父体直接分裂而来的这件事吗?”
……?
莫惟明终于抬起头,双目直视施无弃那只露在发外的眼睛。他的脑子迅速过了一遍,施无弃有可能得知这一情报的契机。他自己没有说过,莫恩会主动讲吗?也可能是梧惠。她不是和施无弃私下见过么?但也未必。指不定,是他从未来的景象里看到什么。不过,香炉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即使看到以后的事也透露不了有效信息。
“您可能会怀疑一些人,但是,请放心。没有任何人告知我您的过去。”看穿他心思的施无弃从容地端起茶壶,为房客倒上迟来的茶水。“我知道这些事,以前就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马上就明白了——你是莫玄微的儿子。”
莫惟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像被茶水或者烟头烫了腿似的。但他半晌没说出什么,只是用惊愕的目光看着他,久久不能移开。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是莫惟明最想问的。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容易想通。一来他们并不熟络,施无弃没有理由对他无条件地诉说,他听了也不会相信,反而破坏他们真正建立友情的契机。虽然和一个妖怪做朋友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本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
二来,是施无弃无法承担告诉自己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不论二人熟识与否,施无弃都没有这个义务;也不论告知自己的结果好坏,知晓注定意味着改变。
想明白这些,他缓缓坐了回去。施无弃全程没有任何举动,只是悠闲地倒茶,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莫惟明在沙发上继续发愣。他唯独想不明白,施无弃是怎么忍住不说的。可能这对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怪而言,实在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吧。
既然只是小事,那他怎么不说?就因为没必要?这怎么能是没必要的事?
莫惟明陷入了思维的循环。不过,他知道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你想质问我,但是,”施无弃耐心地解释,“真相你只有自己知道,才是有意义的。应该是如月君告诉你的吧。那个孩子,之前总想拦着你,听说还总在威胁梧小姐呢,哈哈哈……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你们兄弟间能把话说开,真是太好了。”
“你也知道莫恩的事吗?”莫惟明追问,“你也知道……他是怎么诞生的?”
“这我不清楚,真的。连无常鬼都不知道的事,我更无从了解。就算是香炉的法器,也不能事无巨细地、恰如其分地展现那些我需要的幻境。而且,我也并不需要看这种东西。但即使是妖怪,我大约也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么多年,我也认识许多人类的朋友。就算自己没有家人,也该理解不同家庭的困境。我从见你回来,再也没听你说起你的‘父亲’,只听你讲‘莫玄微’的事,差不多也能猜到你的态度了。”
“……”
嗯。莫惟明还记得,自己是从对梧惠复述自己所知以后,决意这样改口的。
“没有任何人的降生是错误的。”他这样说,“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仍然没能从真相里走出。但我始终相信,世界上任何生命的造访,都有其存在意义。如果某人的诞生打破了什么,那么他诞生的那一刻,其存在就已被应许。打破规则这种行为所冒犯的,从来不是规则本身,而是威胁到了规则的制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