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他尚且身为人类的证明。
那小小身躯的双瞳瞬间被巨大的空洞所充盈。小小的身体软倒下去时,传来沉重的、砸在他心上的声音。记忆与情感开始回流,他完整地体验了一个寻常孩童在那一刻经历的所有无助、恐惧、疯狂,和如米饭中的一粒硌牙砂石般转瞬即逝的愧怍。在死亡威胁下理性闪回的瞬间的、弑亲的愧怍。
还有更加长久的、逆流的十年来的记忆。追溯到它睁开眼,第一次看到模糊的世界。
……
原来新生的确是值得喜悦的。
……
他抱着这“苦果”,在死寂中跋涉。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生命的碎片上,变成红色的脚印。风呜咽着穿过废墟的缝隙,像大地本身在哭泣,又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呻吟或抽噎传来,又或许只是耳鸣。世界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刺目的红与绝望的灰,以及他自己沉重、拖沓、带着黏稠回音的脚步声。
偶尔,他会瞥见路边僵硬的尸体,姿势扭曲,表情定格在狂喜或极度的痛苦中。一个妇人紧紧抱着一个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婴儿,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这些景象映入他茫然的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他的世界已经在他臂弯里终结。
他走向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终点。血的气息是这片新生荒原唯一的祭奠。
也许他余下的寿命,还能够再“制造”出一个儿子来。可是,那终归不是他死去的这个孩子。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为他赎罪了。即使有了新的生命,年近古稀的自己又该如何在那场耗费精力的浩劫中生还,那庞大的意识又该如何塞进新生的婴儿;或者他活下来,又该怎么设法存续十六年,将他养育成人呢。
逼迫他做出决策的,只是一个瞬间。他杀死了两个人。他的儿子,和未来的自己。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妖怪。
这个妖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他很虚弱。他没有受到邪见的影响,而是在其他的斗争中惨败,沦落到命悬一线的下场。之后,他会在莫玄微的救助下康复。因为莫玄微是个仁慈的人类——即便这是个厌恶人类的妖怪。
他当时是不知道的,但他会救。这就是莫玄微。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知恩图报与恩将仇报的家伙,他都遇到过。这个妖怪虽然不喜欢人类,却属于前者。他为莫玄微之后的人生提供了许多帮助与陪伴,就像在他之前和之后的许多个莫玄微帮助过的妖怪一样。
而眼下,他能够帮助这妖怪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的儿子。
确切地说,他儿子的遗骸。
他只剩下这个。
鲜血淋漓的妖怪“接纳”了他的儿子,也就欠下了他的人情。是的,妖怪也是可以讲人情的,即便是狐狸的妖怪。人类,这一人间道所最认可的形态,其价值是无可比拟的,哪怕只是幼小的尸体。它虽然僵硬,但比起街头腐烂的肉末还算新鲜。狐狸的妖怪很快恢复了身躯,恢复了精力,也恢复了神智。
“你不逃吗?我可能下一个就会吃掉你。人类贪得无厌,也觉得妖怪贪得无厌。”
“那也无妨。”
莫玄微承认,说这句话的那一刻,他是想为儿子赎罪的。
正如刚才说过的……妖怪并没有这么做。他们成了朋友。十几年后,有新的生命从过分老态龙钟的皮囊诞生。子代将父代为数不多的养料汲取。那妖怪的朋友说,那一刻,子代像是一只破茧的蝶。他将污浊的“茧”按照人类的习俗埋葬,然后带走了那个孩子。
莫玄微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不必那样小心翼翼。只要子代已经诞生,父体出了意外也无关痛痒。子代总会继承这一切,无非是容量的大小。孩提时期,灵魂可以被压缩,随肉体凡身的完善而逐步释放。他永远能回归真实的模样。
从结果上看,那时候,他杀死儿子的决策已无辩论的意义。要么像事实一样,留下危险的旧体寻求庇护;要么成为独当一面的少年,以有限的知识对抗可怕的自然和人类的社会。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坚定地走下去便对了。
诞生与成长,杀戮与死亡,掠夺与被掠夺,都没有回头路的说法。
“那个狐妖就是温酒吗?”
“我想是的。虽然,他只是莫玄微诸多妖怪友人中的一个,但这个故事既然被将出口,他应当的确是相对特殊的一个。或者,与莫玄微的友谊更加牢固的一个。”
“这么说来,他在‘邪见’作用于人间前,一直过着胆战心惊的人生。虽然之后也……不过他承认他杀死过一个儿子,对吗?而且可能只是第一个。”
“嗯。我相信在后来漫长的人生中,他还遭遇了种种意外,才对自己的这份力量有了清晰的认知。”
“真是慷慨啊,将自己的骨肉分给一个妖怪——”莫惟明浅浅笑了一下,但没有太多讽刺的意味,他澄清道,“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攻击妖异这一群体的意思。”
“我明白。不知道,了解了这个故事的您,是否对他看待子代的态度,有些改观呢。”
“你也不必为他说什么好话,我自有判断。我的判断便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若功利些,他可以在每个子代出生后,根据环境挑一个时间段完成自杀。自杀虽不是被允许的,但可以设法将自己置于险境,尽早完成转化。可以说,他选择留给子代二十年左右的慈悲,之后便会全盘收回。作为妖怪的你又如何觉得?这是一种宽宏,还是另一种残忍?”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终归不是莫玄微。”施无弃答,“你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