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刘……不……不是……”老孙婆子支支吾吾地嘴唇一个劲儿地颤,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刘凤予转头看看老孙头子,似乎是在寻求答案。
“神刘,就跟你刚才说的似的,我老婆子上午还好好的呢,下午说是要去市里买点黄豆,就出门了。可是呢,还没等出村呢,就听见有狗叫,四下找也没找着哪有狗,再一回神儿,腿上就让狗给挠了一下子,回来就成这德行了。你看看,是不是身上招惹什么了,还是野狗成精,给我老婆子害了?”老孙头子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让狗挠了?能是狂犬病?”刘凤予看看建树,“不对啊,狂犬病也没这么快啊。得了,老孙婆子,把腿露出来,我瞧瞧倒是怎么个事儿。”
刘凤予慢慢撸起老孙婆子的裤脚,当那几道伤痕露出来时,她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恶寒。那伤痕极深,深到已经能隐约见到森森白骨,而在伤痕的周围还生出了一圈黑色的犹如藤蔓的纹路,这纹路随着脉搏跳动,一点一点向别处扩散。建树一惊,大呼着送医院,而就在这时,老孙婆子却突然尖叫起来,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房间的角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刘凤予顺着老孙婆子的视线看去,那一刻,她的眼睛瞬间瞪得仿佛要渗出血来,浑身的汗毛都立起,衰老的心脏险些就要停止了跳动。那是一团人形的黑影,它站在墙角,怀抱着某种她所看不清的不祥之物,睁着灰白的眼睛盯着她们,勉强能称之为“嘴”的部位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挑起,像是在无声地狂笑。
刘凤予以一种极小的声音在嘴里嘟囔着,似乎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一边念,一边向那黑暗颤颤巍巍地迈着步子,就在她即将要触碰到那团黑影时,她猛地从怀中抽出一把桃木短剑向它刺了过去,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团黑影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瞬间消失了。再回过身时,老孙婆子浑身开始猛烈地抽搐,鲜红的血沫子不断从她的嘴里冒出。刘凤予连忙将棉袄兜里的手绢塞到老孙婆子口中,又用纽扣上的别针扎破手指用血在她的头上画了个十分简单的符,回头冲着建树大喊:“把我屋里的黑皮箱拿来!我要操办家伙!”
没过几分钟,老孙家的卧室就被明亮的烛光和灰白的烟给填满,刘凤予凭着早年间的记忆在屋子里生疏地挥舞着桃木剑,将黄底红字的符纸贴到门上,窗子上以及刚刚那个恐怖的角落里。建树早年间也是下过乡、从过商,见多识广什么都懂一些的人,他见过道士做法的场面,虽然他不太了解其中的程序,但也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像刘凤予这种做法的方式,他却从未见过。与其说是做法事,不如说这像是在跳大神。尽管他满心怀疑,但还是照着刘凤予的指示和老孙头按着老孙婆子的身体,不让她有大的动作。就在刘凤予大声喊出“急急如律令”时,老孙婆子的身体顿时消停不动了。
难道真的奏效了?建树这样想着,按着的手有些松懈了。可这种平静也仅仅维持了几秒钟。突然间,鲜血犹如喷泉一般从老孙婆子的嘴里涌出,可那血并不是鲜红色或是暗红色,而是一种污浊的黑。片刻过后,老孙婆子咽气了,烛光照在她扭曲的五官上显得无比诡异和可怕,看得建树身上一阵阵发寒。
“老刘,老孙婆子她……”建树回过身去看刘凤予,却发现她痴痴地呆在原地,手中的桃木剑不知何时竟断成了两半,身上紫色的道袍也被撕扯成了一条条十分不堪的破布。她的眼神空洞,凝视着他身后被烛光所照亮的空间,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是野鬼?是妖怪?建树心里想着,身子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渐渐地,他感受到了身后那种逐渐向整个屋子蔓延的寒冷,这种冷不同于以往他在任何地方所感受到的冷,这种冷是邪恶的,是阴暗的,是会夺走人生命的冷,就好像他年轻时所在书中读到过的死人国度之中才会存在的那种冷。
他想要逃离这种寒冷,躲到市里繁华的灯光里,可是一种奇怪的召唤却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向那寒冷的源头转过了头。
那是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抱着黑色玩偶的女孩,她站在炕上俯视着他们,灰白的眼睛中只有虚无。她缓缓张开嘴,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类似于犬吠的可怕叫声。
烛光熄灭,那女孩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唯有刘凤予还站在原地,看着这屋子里的三具尸体和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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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没有停,而且还会继续下去。也许是建树在置办家伙事儿的时候被某些闲人看见了,所以老孙家两口子暴毙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然而一起被传开的,并不只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刘凤予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面抱着那张黑白遗像和残破的紫色道袍低垂着头,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和绝望。她不住地狠狠地扇着自己嘴巴,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也许她真的变得无用了。
门的咚咚声打破了这种悲伤气氛,刘凤予放下怀里的东西,看到门口竟站满了人,他们忧心忡忡,七嘴八舌,不时言语还会随着咳嗽声一起吐出来。
病了,所有人都病了。头痛、发烧、浑身冰冷,所有人的症状都是一样的。刘凤予知道,这大雨和这场流感都不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了。在安抚好众人的情绪并招呼他们离开以后,她回到屋子里手拿起电话座机的听筒想要给某个人打电话,但拨号的手指却迟疑了。她回头看看那张遗像,足足在原地僵了五分钟,这才憋口气按下了一连串数字将听筒放到了耳边。
“喂,谁啊?”对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像是刚刚与某人吵过架一样,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啊,是……小五吧?我是师娘啊!你们大姐在不在,我有点事要找她。”刘凤予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地点头。
“师娘……行吧,等着。”听筒里声音磕磕碰碰,像是倒了几手又掉到了地上,才送到该接电话的人手中。
“喂,师娘,有什么事。”对面的声音很冷淡,没有一丝感情。
“小琦啊,师娘也不和你说那些个客套话了,咱就开门见山。你也知道师娘现在住着的地方是个城中村,现在村子里出了点事儿,是邪物作祟,我想请你带着几个姐妹儿来这做个法事。你看……”
“师娘,您的能耐可不亚于师父。当年要不是您当机立断拿师父祭天,怎会平定那种跟天灾一样祸乱。您的厉害我们姐几个可是有目共睹的,有您在,有我们什么出手的事儿呢!海贝最近不太平,徐素华又不在,我们可得挑起大梁,所以忙得很。您那边的事儿啊,我相信您能自行处理。就这样,告辞。”
电话里没了声音,即使刘凤予还有话想说,但这些话也注定要烂在肚子里了。
“老头子,她们还是没有原谅我啊……”刘凤予在昏黄的灯光中佝偻着腰,苦笑着抚摸那张遗像说,“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沉默半晌,刘凤予隐约从哗哗的雨声中再次听到了犬吠。她知道,那条野狗是不会放过他们了。也许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刘凤予将那被撕碎的紫色道袍重新穿上,身背着一把陈旧的七星剑走到了门口。在离开前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张遗像,眼中像是有微微的泪光。
“老头子,我……去去就来!”
刘凤予挺直着腰身,口中诵念着口诀行走在大雨之中,尽管这雨在泥土的水坑中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水花,但刘凤予却滴水不沾,好似这溢出的正气将这邪祟之雨通通挡在了身外。在村子与市里接壤的路口,她找到了摆放在路灯下那个守护着村子的已经被风雨磨蚀得不成样子的神像。她将七星剑规整地摆放在神像前,一边诵念口诀一边将香炉中的插着的香点燃了。在这瓢泼大雨中,这香上的火星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越燃越亮,纵使寒风呼啸,灰白的烟仍然飘得笔直,仿佛这不知名的神真的在刘凤予所看不到的地方吸了她这一身的正气出现了。可是似乎也正是如此,刘凤予的道袍和灰白的头发被大雨通通给浇湿了。
她双眼紧闭虔诚地叩拜着,诉说着自己的请求。当她睁开眼时,她看到在身旁的大街上路过了两个年轻的女孩,一个穿着棕色的风衣,一个长着一头奇怪的白发,而在这两个女孩的身后似乎还跟着某种东西。她擦擦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向那东西看去,当她看清楚那东西的一瞬间,她尖叫了起来,可是这种尖叫声却被某种东西故意地埋在了雨中,即使近在咫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蓝裙女孩从黑暗中出现,在雨中撕破了自己的皮肉用一种无可名状的方式化成了一条通体苍蓝的巨犬。那巨犬用足以压碎一切的力将神像和香炉,连同着刘凤予的信仰和所有的希望都踩了个粉碎。它瞪着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凤予,而刘凤予也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死人国度中数不尽的苦痛灵魂和无限延伸的黑暗。在那团黑暗中,她看到了人类所无法直视的猩红。
过了很久以后,天亮了,但雨还是没有停。城中村今天照比平时都要安静许多,只能听到电视的嘈杂声和风吹动破旧铁门所发出的吱呀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刘凤予依然坐在村子里能看得见海的角落,身披残破的紫色道袍,怀抱被血迹所污染的遗像,不时用手指去戳戳身边海鸥的尸骨,摸摸建树的头颅。她望着这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海湾,随着听不到的歌谣微微摆着头,似乎是在等待着她亲爱的孙子能攒够钱接她去个好地方,安度余生。